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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4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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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4章

因為招待所裏的熱鬧, 本來就吸引了不少過路人,餘禾躺下來這麽淒美的一喊, 很有各種樣板戲裏舊社會中被壓榨的少女神態,匯集起來的人自然就越來越多。

光腳的不怕穿鞋的,原本餘家被鬧成現在這個樣子,應該是餘家人不管不顧才對,事實上也正是這樣,否則他們也不會進縣城來找餘禾鬧。

但偏偏餘禾更果斷, 更不怕陌生人的目光,竟然有勇氣在大庭廣眾下演戲,加上先前被何家人壓倒性的廝打, 氣勢早早被打壓下去。

一時間,看著餘禾淒淒慘慘做戲的樣子,竟然不知道如何反應。

這也就給了餘禾更多的機會。

她用袖子遮住臉,嗚嗚咽咽就開始哭。

雖說先前是何家人打架站了上風,但是打架這種事嘛, 肯定不是我比你厲害, 我就毫發無傷的,但從表面上看,因為何家人都掐架的能手,餘家人更多傷在衣服裏面, 所以看起來都一樣的狼狽。

所以這種場面, 圍觀群眾也很難判斷誰更過分。

但是沒關系, 圍觀群眾分不清,餘禾可以。

嬌嬌美美的小姑娘, 又水靈,看著才十七八歲, 光是瞅上一眼,就能叫人心裏勝出無限憐惜,更別提她時不時抽噎,用袖子擦著眼淚。

人對美和弱勢的事物是會下意識偏愛的,餘禾則兩樣都占據了,她牢牢占據了圍觀群眾的同情心。

一個挎著菜籃子的大媽熱心的朝餘禾喊,“小姑娘,你這是遇到什麽難事了?咋個回事,同我們說說,我們也好給你做主。現在可是新社會,這是在城裏,保管不叫你受剝削,被人欺負哩。”

餘禾哭得更大聲,看起來好不可憐。

現在的城裏人還不像後來那麽冷漠,因為年代的原因,大部分人還是很熱心的,最愛評一評這種欺淩弱小的事。

餘禾放下袖子,鼻子通紅,配上白膩的雪膚,更加顯得泫然欲泣,柔美動人。

那說話的大媽看著餘禾的模樣更心疼了,倒是很仗義的灘了渾水,走上前把餘禾扶了起來,餘禾一副傷了腳的痛苦樣子,斜靠在大媽手上,輕聲說了句謝謝。

頂著這張臉,硬生生讓大媽的心裏出了憐惜之外,又多了無限好感。

大媽明明另一邊手還挎著菜籃子,這時候也不肯走了,一身膘肥的肉往那一站,給足餘禾安全感,斜眼瞅了打完架的兩群人,說話擲地有聲,“小同志,你大膽說,有大媽和這麽多同志在呢,我們給你撐腰受了委屈大聲說出來,肯定不給他們好過。”

餘禾這才點點頭,她慢慢把臉擡起來,看清了餘禾全貌的不少圍觀群眾都在心裏一顫,乖乖,這小姑娘也太漂亮了吧,該不會這群人就是覬覦她的美貌,要強取豪奪不成,以往不少宣傳戲裏就有這樣的橋段。

地主老爺看上佃農家漂亮的女兒,就要強搶民女,祖國的老百姓和地主階級就像是出廠設置裏的不合,兩撥人有天然的利益沖突,盡管這時候沒有了地主階級,可這份痛恨也不是一時半會兒能消散的。

想入非非了一回,圍觀群眾心頭的怒火成功被調動起起來,如果餘禾等會兒說的真是這種橋段,恐怕餘家人能被憤怒的群眾用石頭活生生砸死。

餘禾當然不會說這種老套的橋段,她只是把餘家人怎麽迫害她跟何春花兩個烈士遺孀的過程,一波三折的說了出來。

這下關鍵詞又集齊了。

烈士遺孀、惡婆婆、孤兒寡母逼迫改嫁、吃絕戶、重男輕女賣孫女……

這裏頭簡直要素過多,就算是唱戲也不敢往裏面編排這麽多,看著餘禾那張臉,還有張招娣她們一臉兇相的樣子,大家夥基本都信了個八九不離十。

一時間,群情激憤。

“太不要臉了,哪有這麽欺負人的!”

“好人沒好報,應該把這群人送去公安局,做一輩子的牢!”

“唉,現在都新社會了,怎麽還有人被壓迫呢……”

“打死他!惡毒的妯娌,誰家閨女去了這種人家都要倒大黴的!”

“滾出去!滾出去!”

“不許在新社會欺負人!!”

“這家人喪了良心,狗都不如!”

……

不少人罵的很臟,而最早扶住餘禾的大媽,一身彪悍的腰肉,站起來像是柱子一樣踏實,在聽見餘禾的親生父親犧牲了,她跟何春花還要被迫害,何春花反抗無效,只能選擇上吊自盡的時候,大媽已經是熱淚盈眶。

明明大媽看起來很胖,可不知咋地,風風火火的模樣楞是有兩分颯爽。

她直接摟住餘禾,眼睛瞪得老大,義正言辭,“好娃娃,苦了你,大媽當年十幾歲就跟著長征,就是因為鄉下人欺負我爹走的早,吃了絕戶,逼死我老娘,今天咱看到這是就沒有不管的道理。”

大媽直接站到餘三貴面前,肅著臉像是能吃人一樣,橫眉冷對,“沒心肝的東西,你就是這麽當爹的,兒子犧牲了還迫害兒媳婦跟孫女,我告訴你,你們必須去公安局給個交代。”

張招娣一開始是被群情激憤的群眾唬住,不敢開口說話,現在看到一個肥婆還跑出來指指點點,而且要不是她出頭,說不定餘禾還扯不了這麽多,也不知道哪來的膽子,張招娣拿出撒潑的架勢,叉著腰吼,“關你屁事,我家的事和你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人有什麽關系?”

大媽一只手還挎著籃子,腰間的肥肉擠住籃子,臉上的橫肉,因為她的動作一跳一跳的,她看起來就是個胖點的家庭婦女,可是面對張招娣的撒潑,不知怎麽的,就是有一股壓倒性、不可相比擬的氣勢。

“巧了不是,咱在縣婦聯工作,專管欺負婦女兒童的事,你們家的事剛好是我管的範圍。”

張招娣沒想到隨便罵一個人就能罵倒硬茬子頭上,有賴於這年頭婦聯工作做的好,張招娣雖然在大隊裏,可大隊也有那麽一兩個婦女擔著婦聯的虛名,就是不咋管事情。

可縣裏頭的婦聯可不一樣,人家是真幹事的,張招娣都聽說過不少。

之前靠山那塊的一個公社,不知道哪裏來的歪風邪氣,因為常年重男輕女,導致那邊全是大光棍,這時候又窮,娶老婆不容易,所以他們開始去人販子手裏買年輕姑娘做老婆,聽說還有大學生呢。

結果就是縣裏的婦聯聽說了,人家聯合公安局進行解救,不知道咋回事,被那邊的人發現了,攔著不讓走,還有說走可以,得交錢的,那縣裏的幹部能跟你妥協嘛?

縣婦聯這邊直接往上報,硬生生鬧到省裏去,省裏的大領導發話了,那些不讓被拐婦女走的,不叫百姓,明明就是人販子的下家,是幫兇嘛。

於是命令直接下來,去的公安一個個腰桿子別木倉,不讓走是吧,帶你們看看人販子是怎麽木倉斃的,把人全都抓起來。

現在不是這群人讓不讓被拐賣婦女走的問題了,是你們作為同謀自己能不能被放的問題。

但要是認錯態度良好,當初買了人家婦女花了多少錢,就再花雙倍的價錢把自己贖回去,錢就當是給被害人的精神損失費。

荷木倉實彈的來這麽一下,好家夥,那一個個都配合的不行。

之前還敢拿著什麽鋤頭之類的武器,一整個村一整個村的圍著來解救的公安,現在就差抱著褲腿喊冤枉了。

至於那些藏著掖著的,也不怕,人大領導說了,只要主動揭發哪一家有買賣婦女、藏匿被拐婦女事情的,那就獎勵,獎勵多少呢?

當初買受害者多少錢,我們就獎勵揭發的人多少錢,至於錢哪出,當然還是買家出。

能出的起錢買媳婦的,說明都不是最窮的,最窮的連買媳婦的錢都沒有。這麽一鬧,木倉斃了好幾個,那邊幾個大隊好幾家為了錢反目成仇,不少人還坐了牢。

不留情面的雷霆手段之下,拐賣婦女的事情基本沒再發生,風氣直接一清。

這是鬧得可大了,十裏八鄉都知道,宣傳的非常到位,也算是震懾其他公社的人。

因而一聽見胖大媽是縣婦聯的,張招娣嚇得腿都軟了。

所以說,什麽村裏默許的規矩,說到底,這些人口口聲聲說的好聽,心裏也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是犯法的,是不對的。

張招娣可沒空管這些,她腦子還想著之前拐賣婦女的那個公社的下場,現在整個縣下轄的公社大隊,就沒有不知道這件事情的。

要是他們家也被抓了典型,將來可怎麽做人,她兒子還有打好前途,閨女還沒有嫁人呢。

求饒的話當即就要說出來。

別說張招娣,就是餘成龍跟餘秀蘭的臉也都白了,顯然他們都知道這件事不能鬧大,否則就完了。

這次貿貿然跑來找餘禾,還在大庭廣眾之下打架,當真是失策。

在他們面色惶惶的時候,餘禾把每個人的反應都掃進眼底,微不可察的彎了彎嘴角。

下一刻,她又是先前可憐兮兮、燦若春華的嬌柔小姑娘模樣,只見她拉住胖大媽的袖子,下巴尖尖的,看起來又可憐又懂事。

“我、我和我娘只是想要一個公道,可是沒想到爺爺跟嬸嬸,還有堂哥堂姐會打上門,外公外皮他們也是為了保護我和娘,我受點傷沒什麽,可是還連累了別人,害得招待所也也一片狼藉,我真的……”

餘禾的眼淚積攢成大大的一顆,快速從面部滑落,看起來美極了,又委屈極了。

“我真的很愧疚,影響到了別人。”

圍觀的人聽見餘禾說的話,都不由得搖搖頭,愈發憐惜餘禾,怎麽會有心地這麽善良的小姑娘呢,明明受了這麽大委屈,還想著別人,有一顆琉璃般澄澈的心。

人們看戲總喜歡看主角歷經磨難,仍舊保持一顆初心,甚至在最後,還會原諒那個害得主角淒淒慘慘的壞人,真善美的人往往符合老一輩的看戲審美。

餘禾很清楚,所以她也這麽演下去了。

果不其然,讚揚聲一片。

餘禾已經完完全全占據了上風,在其他人看不到的視角,餘禾朝著餘秀蘭挑釁一笑,明明眼睛彎彎,笑容甜美,菩薩一般的長相,可這個笑容,卻讓餘秀蘭膽顫,甚至心裏生出無邊怒火。

亮出身份以後,算是成為了主持大局的人的胖大媽,這時候也嘆氣搖頭,她顯然也是被餘禾的純澈感染到了,但說出的話卻不像別人一樣,光誇她好,而是道:“惡人之所以成為惡人,在於他們做出的行為本來就不可原諒。

他們這麽傷害你,如果你不反擊的話,我們這些人不在了以後,你的爺爺奶奶還是會欺負你的。

小姑娘,你得自己立起來,別怕他們,讓他們得到該有的懲罰!”

餘禾沒想到這個胖大媽不僅僅是多管閑事,她的看法也和其他人不大一樣,竟然不是單純的誇她,而是為這種性格感到擔憂。

這一刻,餘禾相信眼前的胖大媽一定是婦聯裏很好的工作者,即便她其貌不揚,但她的性格比金子還閃耀。

餘禾一時間有些猶豫,她語塞的沒有說出本來就準備好的話。

餘禾自己知道自己不是個和善軟弱的人,但是別人不知道,恐怕等回去以後,這個大媽想起她都要擔憂的嘆口氣。

在餘禾躊躇的當口,她表姐何蓮蓮當仁不讓,正義淩然的開始說,“餘家人和我姑姑表妹的事情先不說,但是今天他們主動尋釁,弄壞了招待所的這麽多東西,總該先賠給人家。”

餘禾仿佛回過神一樣,她也跟著點點頭。

餘三貴和張招娣他們從胖大媽亮起身份開始,就已經嚇得不幸,聽見她們這麽說,恨不能立刻把錢賠了,然後趕緊走,免得被抓典型。

餘成龍則更害怕一點,他自己就是紡織廠的工人,萬一有什麽熟人把他給認了出來,到時候往工廠裏一傳,他還要不要做人了,到時候別說葉曉雨,就是這份臨時工的工作能不能保住都不一定。

看餘家人也是一副很願意同意的樣子,胖大媽幹脆好人做到底,繼續主持公道。

她找來因為不再打架而停下來看戲嗑瓜子的前臺,讓她當場統計今天招待所的損失,直接讓餘家人陪,要是賠不夠,那就寫欠條,等回頭再把錢賠回來。

胖大媽嚴肅起來的時候,就算穿的土裏土氣,其貌不揚的打扮,也很有幹部的氣質,前臺不自覺的就開始按她說的做。

開始一個個的數打壞的東西,細致到花盆裏的花值多少錢。

這麽數了半天,得出一個數目,是八十塊錢。

說來也巧,剛好就是王愛花她們把何春花強行改嫁之後得到的彩禮錢。

數目一模一樣。

這在當時可算是一筆不小的數目。

張招娣就算一開始被壓住了,現在因為這筆巨款也很是不服,直接氣憤的大喊,“我說你想坑錢,當著這麽多人的面也收斂收斂,要點臉成嗎?

八十塊,你怎麽不去搶呢,不就是幾個花盆跟桌椅嗎,我就不信有這麽貴!”

前臺一直就討厭張招娣,被一通擠兌,心情更是不好,冷笑一聲說,“自己窮就敢隨便攀扯人,睜大你的狗眼看清楚,你們除了花盆椅子,還把門給砸壞了,我們的門可是剛裝的玻璃門,貴著呢,只找你們要了半扇的錢,已經夠公道了,再討價還價,我去公安局報案!”

故意害得餘三貴把門撞倒的餘禾挑了挑眉,看著張招娣歇斯底裏的樣子,深藏功與名。

眼看還要吵下去,胖大媽站了出來,“好了,不要吵了,再吵下去不會有結果的。

這樣好了,同志,你們招待所的門既然是新換的,肯定有記賬吧,拿出來一看,不急一目了然了?”

胖大媽不愧是常年在婦聯做工作的人,一眼就找出問題的關鍵所在。

前臺依言找出了記賬的本子,購買大門一百二十塊的記錄清清楚楚的寫在賬上,想抵賴也抵賴不了。

頂著胖大媽虎視眈眈的目光,還有前臺趾高氣昂、一言不合就要報案的擠兌話,餘三貴做出了決定,“招娣,帶了多少錢,先給她。”

張招娣掏空口袋,一共才十塊錢,餘三貴的目光又落在餘成龍身上,餘成龍拿出了四塊錢,然後就一攤手表示自己沒錢了,其實他另一個口袋裏還有七塊錢,但是他在縣城裏生活,不像在鄉下,有土地就能吃飽,他還要應付葉曉雨,不可能把錢都拿出來的。

餘三貴自己有掏出了五塊錢,湊在一塊,攏共就十九塊,前臺滿臉的不高興,接錢的時候還咕噥了句“窮鬼”。

之後餘三貴黑沈著臉打了欠條。

招待所的事情總算是了了。

餘三貴他們也沒有了再逗留下去的心情,一個個的都想走。

再經過餘禾身邊的時候,餘禾背對著其他人,對餘家人做了一個口型。

別人或許沒看明白,可時時刻刻盯著餘禾的餘秀蘭看的清清楚楚,她的口型說的分明是,“後會有期。”

配上餘禾當時目光純澈的笑容,只讓人不寒而栗。

她一定還有後招。

餘秀蘭在心裏發出警報,絕對絕對,不能讓餘禾好好活著,否則她就不能好好活。

餘禾!餘秀蘭回過頭看了餘禾一樣,把她的名字跟樣貌牢牢記在腦海裏。

她跟餘禾之間只有一個人能贏。

今天贏得是餘禾,她要灰溜溜的離開,但以後,可不一定了。

在餘家人離開之後,胖大媽沒有立刻走,她主動跟餘禾道:“我就在縣婦聯裏面工作,在縣政府大樓的三樓,左數第二間辦公室,將來如果你還遇到了她們的刁難,可以來找我。”

餘禾牢牢記住,點頭應下。

胖大媽這才離開。

等到圍觀的群眾都散的差不多以後,何家人也沒有立刻拉著何春花母女倆上樓,而是幫忙收拾起了遍地狼藉。

尤其是那一地的碎玻璃,總不好全讓前臺一個女同志收拾。

原本前臺就對餘禾很有好感,何家人跟餘家人的行為一對比,前臺的心偏得更厲害了,“要我說啊,你們就不能這麽輕易的放過那家人,逼做寡婦的兒媳婦改嫁,這叫什麽事嘛。”

她找的是餘禾的舅媽錢紅,錢紅隨便應付了兩句,也沒把她的話當真,都是陌路人,能關心到哪一步,還不都是看熱鬧嗎?

好不容易收拾完了,餘禾她們一起上了樓,大家坐在一塊聊天。

餘禾的外婆吳貴蘭坐在床中間,一只手握著餘禾,一只手握著何春花,眼淚都快掉下來了,哪有剛才打遍天下無敵手的彪悍模樣,此時此刻,她就是一個擔心女兒和外孫女的老人家。

吳貴蘭的手是單純的農婦的手,指甲裏頭有洗不掉的汙泥,手上的繭子厚厚的像是能刮人,皮膚也皺得一點彈性都沒有了,褐色的皮膚上是星星點點的老年斑。

但這樣的吳貴蘭,卻讓人感受到無與倫比的溫暖跟安心。

外公何田坐在椅子上,一言不發抽起了煙。

舅媽跟舅舅分別坐在了床的另外兩邊,而表哥表姐們則是站著。

整整齊齊的一家人,把招待所的房間擠得滿滿當當。

劉念青過來幫忙倒水,被外婆連連說了好幾句好孩子之後,也安靜的退到一旁,不打擾他們一家人許久。

在長久的沈默,和不斷散開的煙霧中,吳貴蘭開口的第一句就紅了眼眶。

“春花啊,日子再難也得往下過,你咋滴想到了上吊自殺……這是最沒用的做法,將來到地府裏都投不了好胎的。”

“娘!”何春花一邊手捂住嘴巴,哭出了聲。

“我跟你爹就你這麽一個閨女,你要是走了,我們老倆口咋活?”

何田抽著煙的沈默聲讓壓抑的氛圍被推到了頂峰,何春花再也忍不住,她跪在地上,朝著吳貴蘭磕頭,眼淚跟開了的水龍頭似的,嘩嘩流。

“娘,我曉得錯了,當時鬼迷了心竅。再沒有往後了,將來日子就是再沒活頭,想著您二老,還有我閨女,就是咬著牙也得把日子過下去。”

何春花跪下去的時候,吳貴蘭沒攔,她就是哭,枯瘦的手擦著淚。

只當何春花真心誠意的認錯,說自己將來不會再自殺的時候,吳貴蘭把眼淚咽回去,才擡手把何春花扶起來,“誒,這才對嘛,娘知道你日子過得苦,可誰的日子不哭,總得熬,熬過來日子就好過了。

你男人死的早,可憐你一個人拉扯大禾禾,婆家人都是惡狼,可好賴你還有親爹親媽啊?

我老倆□□著,就是出去討飯,也能給你要回一口吃的,養著你跟我外孫女,你尋死做啥,這不是成心要割你爹你娘的心窩嗎?”

何春花被吳貴蘭強行從地上扯起來,人還在哭,哭得不成樣子,哭這些天受的委屈,哭這些年的難處,見著了嫁人,往日不當一回事的情緒噴湧而出。

她眼淚鼻涕直往下掉,“娘,爹,女兒不敢了,不敢了,您別這麽說,這麽說才叫女兒把臉往地上踩啊。”

娘倆哭成一團,旁邊的錢紅也跟著抹眼淚。

站著的三個小的,雖然沒哭,可沒一個人的臉色是好的,眼前人是他們的親姑姑,被人家這樣欺負,誰心口不是梗著一口氣。

餘禾也抱住吳貴蘭,她安慰她們,“娘,外婆,別哭了,日子會好起來的,我們報了案,肯定能給他們一個教訓。

將來不敢再欺負我們。

等我工作了,會好好孝敬娘,孝敬外婆,日子只會越過越好,哪來的那麽多苦。”

餘禾一聲聲安慰,可算把吳貴蘭母女安慰好了。

一直抽著煙的外公何田也悄悄擦了眼淚。

吳貴蘭用粗糙的手把何春花臉上的眼淚鼻涕都擦幹凈,一點也不嫌棄閨女,她自己吸了吸鼻涕,也不哭了,“好了好了,多久才見一次面,光知道哭,在小輩面前多丟人吶,都別哭了,大家要高高興興的,這次春花沒出事,之後再有什麽事,還有我們呢。

我倒要看看,有我吳貴蘭在,誰能欺負我女兒跟外孫女。

哼,你們之前不是說王愛花這個老妖婆被拘留了,是能看望的不是,下午我就去會會她。也就是趁我不在,才敢欺負你們,等她放出來,看我不撕爛她的嘴!”

吳貴蘭說的氣勢洶洶,這回有變成餘禾初見時那個彪悍潑辣的外婆了,哪有半點心軟的跡象。

其他的何家人一個個也都跟打了雞血一樣,鬥志昂揚起來。

餘禾算是看明白了,在何家,說話做主的可能並不是外公,而是自己這位略微小腳、瘦巴巴兇得不得了的外婆。

她的舅媽錢紅看起來也很生氣,“真以為我們何家的女兒可以隨便欺負嗎?春花,你別怕,真要是鬧翻了,就搬來我們這住,你大侄子光宗已經安排到機械廠當技術工學徒了,到時候家裏能空出一個房間,你跟餘禾可以住那間。

我們家不算富裕,但一口熱乎飯總是有的。”

不管這位舅媽說的時不時真心話,能在這種場合下力挺,而且主動提出讓小姑子跟外甥女會娘家住,絕對算是可以了。

這事甚至不是舅舅主動提的。

餘禾總算明白為什麽何春花總是向她念叨何家人,甚至還能在最危險的時候,相處通過自殺來把她交給娘家人管的辦法。

因為娘家人確實太可靠,在同樣農村的家庭裏,他們家有兩個工人,這個家底絕對算殷實了。加上全家人都通情達理,如果她真的去了何家,一定會過得很好。

至少比待在餘家好千倍萬倍。

說來很奇怪,舊習俗裏總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,又說什麽如果跟著母親改嫁,那麽只有母親一個親人,就不會有人再愛她。

這話完全忘記了母親也有親人,母親的親人同樣是她的親人。

不是所有的爺爺奶奶家的親人都可以算親人。

餘禾坐在那,一只手被外婆吳貴蘭握著,另一只被舅媽錢紅握著,她看向餘禾的目光救和看女兒一樣慈愛。

錢紅摸了摸餘禾的後腦勺,關懷的說道:“再說了,我們禾禾越長越好看了,將來還可以讓你舅舅物色一個好人家,我們嫁到縣城去,將來也吃商品糧,好不好啊?”

不得不說,舅媽錢紅很會做人,沒有再討論糟心的餘家人,而是把話題拐到餘禾這裏,成功讓所有人的關註重點從氣憤變得和善,都開始操心餘禾。

外婆吳貴蘭眼神也變得慈愛,甚至開始驚訝,“不說還真沒註意到,我們禾禾越長越好看了,在大隊裏尋不出比禾禾更好看的小姑娘了。”

表姐何蓮蓮插嘴道:“何止啊,我之前在縣城上高中,整個縣城都看不到比禾禾更漂亮的,比學校放的電影裏的演員還漂亮好多哩。”

被外婆一家人圍著誇長相,就算餘禾知道自己現在很好看,心裏足夠強大,也不由得羞赧。

大概是因為人不一樣,如果是大隊裏的七大姑八大姨,那麽餘禾一定毫無感覺,可這些人都是對她懷有好意,關心她的血緣親人。

這種感覺是不一樣的。

何蓮蓮說話更熱切直白一些,像是行走的小太陽,她歪在錢紅身上,俏皮的說,“依我看,給禾禾表妹找個工人對象可不行!”

就在錢紅的爆炒栗子要落到何蓮蓮額頭上的時候,何蓮蓮趕忙說完下一句,“至少也要找一個幹部!工人對象太可惜了,肯定要是幹部才能配得上我禾禾表妹。”

她這麽一說,旁邊幾個人都笑了。

餘禾雖然好看,但是她家境實在一般,農村戶口,沒有給力的娘家,念到了初中畢業,這個學歷其實也可以,如果家裏運作一下,說不好能進工廠。

但是像機械廠不大可能,因為機械廠招的女孩子基本上是坐辦公室的,辦公室的職位吃香,能進去的要麽花錢,要麽家裏關系夠硬,餘禾哪個都不沾邊。

而要是像縣紡織廠那樣的,要求低一點,可是太累,餘禾進去只能在流水線做工,不說別人,何春花自己就舍不得。

她小心翼翼養大的女兒,身體也沒有很好,要去做工人幹活,想想還不如待在家裏她養著,等到時候相親找一個縣城家庭條件好的工人,以後享清福,沒必要讓閨女去幹累活。

但是幹部家庭嘛,何春花是想也沒想過。

家庭差的太多。

要是說在部隊裏幫忙找一個軍官當女婿,憑借她丈夫留下來的那些人脈,肯定是沒問題,可何春花自己丈夫當初就是軍人,怎麽會不知道嫁給軍人的苦,聚少離多,就算將來級別夠了能隨軍,地方也偏僻得很。

再說了,萬一運氣不好,可能就像自己一樣,將來成了寡婦。

父母從來都不願意叫女兒吃自己吃過的苦,何春花也是一樣的心情。

何蓮蓮的話雖然引得大家大笑,可是有人還是聽進去了。

那就是吳貴蘭,她是過來人,可比其他人更了解美貌的威力,誰說家境不好就沒希望,憑借餘禾的樣貌,輕而易舉就能俘獲一個男人的心,只要那個男人足夠有擔當,敢和父母叫板,家境的問題怎麽能算問題呢。

再說了,她外孫女雖然沒有得力的娘家,可是家世清白啊,人也幹凈沒壞毛病。

經過何蓮蓮的提醒,倒是讓吳貴蘭動了心思,一定要給外孫女找個幹部出身的對象。

要不然不是白瞎了這副好相貌。

在吳貴蘭暗自動了心思的時候,何有根也一口應了下來,保證會在機械廠裏好好找一個工人小夥子,最好父母也都是工人,到時候餘禾日子過得頂頂好,何春花也能享福,苦盡甘來。

一家人說的心裏都熱乎起來。

何春花青年喪夫,一個人帶大餘禾這件事,一直是何家老夫妻倆的心病,為了這個,常常夜不能寐。

就這麽說說笑笑,時間很快過去了,轉眼天就暗了,去拘留所看人也不是想看就看的,肯定要等到明天。

所以當務之急就是安排一大家子人的住處。

住旅館他們肯定是舍不得的,雖說家裏條件比一般的農村家庭要好,可也沒到能不打著算盤計較錢的地步。

何有根在廠裏是有宿舍的,但是跟另一個人一起住,他決定室友商量商量,今晚先去別的宿舍對付一晚,家裏的男人先跟他住宿舍,吳貴蘭跟錢紅則借住在其他有家庭的工友家裏。

只有何蓮蓮是個年輕女孩子,借住在別人家裏不方便,幹脆和餘禾,還有何春花擠在一塊,三個人一張床,擠一擠也能睡。

何春花當然沒意見,她日子過得苦,但確實是一個好姑姑,一貫是疼侄子侄女的,就是手裏沒什麽錢,當初餘大壯還在的時候,她也沒少大包小包的送東西。

要不說錢紅怎麽能這麽挺她們母女倆呢,世上的事情都是有因果的。

還不是何春花這個姑姑當初富裕的時候對侄子侄女好,沒忘了娘家,人心都是肉長的,一掂量就曉得該怎麽做。

好不容易挨到第二天,不約而同的都起了個大早。

何有根在廠裏食堂多打了幾份飯給家裏人吃,而何蓮蓮則跟著餘禾她們吃招待所的早飯。所幸餘禾胃口小,三個人吃兩個人分量的飯,稍微勻一勻也能成。

等吃完早飯了以後,因為何有根昨天直接請了兩天的假,所以也跟著一起來,一家人在招待所會合,就朝著拘留所的方向去。

因為昨天晁建陽來看餘禾的時候,聽說了這件事,所以今天一大早竟然就看見晁建陽在和拘留所的人說話。

大老遠瞅見餘禾,晁建陽停下和人的聊天,小跑過來,露出一個晃眼的笑容,陽光正氣,“餘禾,你來啦!”

他的眼睛裏滿滿都是餘禾,因為餘禾而光亮起來的神情掩也掩不住,尤其是在一群過來人面前。

吳貴蘭看著小夥子板正的面貌,還有身上公安的藍色制服,嘴角的笑都快掩不住了,真精神吶。

晁建陽反應過來,餘禾身邊還站著一群人,看長相和親近的樣子,估計就是餘禾的親人了,他只認識何春花所以笑容爽朗的對何春花打招呼,其他人則是點頭微笑,看著就很有禮數。

吳貴蘭心裏更滿意了,她想起自己昨天因為何蓮蓮的話而萌生出的念頭,而晁建陽今天就出現在面前,可見他倆一定是有緣分的。

吳貴蘭點點頭,目光一直落在晁建陽身上,時不時打量一下。

晁建陽是做公安的,吳貴蘭的目光那麽明顯,他不可能沒有註意到,等回頭發現是吳貴蘭這個老太太之後,禮貌的頷首點頭。

快近拘留所的時候,晁建陽友善提醒,一次是不可能這麽多人一起進去的,最多只能進去三個人,讓她們商量一下誰進去。

吳貴蘭肯定是要進去,其他人的話,那就是餘禾跟何春花兩個當事人。商量好以後,三個人就等著和王愛花照面。

吳貴蘭對付王愛花算是老有經驗了,兩個人說是秦家,倒不如說是冤家,而且每次掐架都是吳桂蘭更甚一籌。

吳貴蘭的兒子也都比王愛花出息,兩個人年輕的時候攀比,上了年紀以後,吳貴蘭卻以壓倒性優勢勝過王愛花。

她們倆上次打架的時候,吳貴蘭就生生把王愛花的頭頂薅禿,這些年過去,頭頂還是有一小塊長不出頭發,因為當初連一小塊頭皮一起薅下來的。

何春花受多了婆婆的磋磨,想到要見到王愛花還有點緊張,畢竟是因為自己王愛花才進來的,她盯著墻壁上黑白子的的大字報“坦白從寬,抗拒從嚴”轉移註意力。

吳貴蘭卻進入了戰鬥狀態,當王愛花出來的時候,雖然臉上沒傷,但是神色差的不行,非常憔悴,估計在拘留所這段時間沒少受欺負。

王愛花看清吳貴蘭也在的時候,肉眼可見的慌張,下意識就想摸頭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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